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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中旗袍說玉良——黃惠霞 (2018)

Writer: Amy'cAmy'c

Updated: Jun 15, 2024

*本文原載於明報 世紀副刋 22.9.2018



潘玉良, 在二十世紀中國藝壇上,鏨出一條深刻而動人的軌跡。在這篇短文中,我僅希望從女性的立場出發,從畫作中,體會一下她的心路歷程。


她於1895年生於江蘇揚州。自幼父母雙亡,豆蔻年華已被賣到青樓,三年後幸得革命將軍潘贊化贖出,後立為側室。1913年潘氏到上海生活,玉良有機會受教育,研藝術,學法文。二十世紀初,中國女性身份和社會角色,因為接受西方民主思想和教育,發生了巨大的變化。這個漫長的過程,體現在服裝上,有其特殊的面貌。辛亥革命之後,女性從封建的大襟衫褲換上了代表民主的文明新裝。五四運動時,女穿男袍,走到街上去宣洩男女平等的訴求。直到1929 年,這種長袍被國民政府列為女子的禮服。在上海,由於華洋共處,長袍得以吸收西方文化潮流,陸續給點綴及優化,三四十年代盛行於上海和江浙一帶,成為我們所熟悉的旗袍。


這一切,都在玉良的身旁擦身而過,甚至親身經歷。可以說,旗袍與玉良一同成長。旗袍是中國第一件專門為女性而設計的裙子,有其獨特歷史文化上的地位。它是漢服融入了滿族服,又吸收西服形制後的一個複雜的文化載體。其特徵是一個企領子, 右向的斜襟和一對隨著身體開合的裙叉。它既古典又現代,既婉約又不羈,隱蔽了但亦同時纖穠恰度地顯露了女性身體的韻律。每一件旗袍,從布料選擇,裩條的顏色粗幼,以至花紐的圖案,都是一位女士自己挑選後,委託裁縫師傅量身訂造的。它獨一無二,每一件都裝載了一個對美好生活的期盼,即使暫時不合穿,也絕不會遭丟掉,總會給主人或後代好好地保存。


在玉良的遺物中,理所當然地,我們發現了一整箱旗袍。箱子裏面的旗袍,有些還沾了油彩。我猜想油彩痕跡,是她穿上旗袍來畫自畫像時,一個不小心就黏上了。在法國學藝和生活時候,玉良習慣穿西式連衣裙,當她脫下西服,換上旗袍,便等於回歸中國傳統婦女的身份。1977年在法國去世,臨終時她也囑附要穿旗袍入殮。 生活在國外,旗袍已經脫離了日常生活,而成為了民族國家的象徵。


圖一

我們可以先從玉良的一幅自畫像說起(圖一)。自畫像,在西方藝術傳統中,從倫勃朗 (Rembrandt)到梵高 (Van Gogh) 等,都有獨白的意味,是畫家有意識地對自己的內在精神及外在的形象作剖析,然後用藝術形式,作冷靜的呈述。畫中的玉良,穿上了旗袍,平實質樸,憨直地看着我們。旗袍褐紅色,用墨色綫條鈎出滾邊和長壽紋的盤扣,沒有什麼花巧,是典型中國婦女日常所穿的那種。 彩色花布的背景,讓玉良添了幾分農婦的味道。有趣的是,在這些畫面𥚃,旗袍的特定右襟規格,因為鏡子反照,變成了左襟。顯然她是對着鏡子,審視自己而作的。


畫中的焦點,是她緊握在手裏的一封信。這幅畫的年份不詳,從風格估計,應該在40年代中後期。家書內容,恐怕是不愉快吧!她在南京教書時因為過去[不光彩] 的身份被多番排斥,但從往來的書信中, 我們知道她仍然心繫祖國,多次嚷著要回國,奈何戰亂和政局動蕩,丈夫為了她的安全,多次勸阻,終於沒有成行。 雖說能夠在藝術之都留學和工作是榮耀,日子卻也是孤單荒涼的。生活文化及藝術取向等等,都很需要適應和調整。我想像到她收到了家書時,萬般滋味上心頭。她打開封了塵埃的箱子,抖出一件過時的旗袍, 把小花紐扣好,輕輕撫平褶皺紋,慢慢坐下來,凝視自己: 微慍而無奈的眉毛, 緊閉而倔強的嘴唇,緊握家書的手,軟弱地擱下。身子一下子塌到椅背上,她感到疲累而委屈。她沒有打算長住法國,也從未入籍法國。她像一般中國婦女一樣,喜歡亮麗的旗袍,想丈夫,思家庭,更懷念祖國。此際,藝術上的承擔,成為精神上的支柱。她祇好把內心的鬱結,一筆一筆地過濾,成為色彩上的和諧,為生命鑄成紀念。


圖二

玉良獨創的彩墨畫,一般最為人熟悉和欣賞。1937年她第二次到法國後,陸續嘗試以水墨元素,與西洋媒介風格互相融合:「合中西於一冶……」, 延續自五四以來,知識份子所提倡革新中國畫的意向。 有一幅題為「穿紅色旗袍的祼女」(1955), 是巴黎賽努奇博物館(Cernuschi Museum )早年的收藏,年前在香港藝術館展出過(圖二)。 畫中的旗袍,有枇杷盤扣和 「鴻福」的吉祥寓意;因為不是對着鏡子作自畫,旗袍的「右祍」規格得以保留。遺憾的是除了這些,旗袍所裝載傳統,中國婦女的內斂含蓄等美好的質素,都被扔掉,甚至糟蹋了。化為浴袍後,旗袍隨着連綿的水墨綫條,軟軟地從胸前滑到椅背,似乎不經意地把身體展現了。女子的右腿翹起,雙眼低垂,含情淺笑,一幅靦腆的模樣。這一類欲拒還迎的形象構建,在玉良50年代的作品中,出現得頗多(圖三)。 籠統地説,我們不妨將它解讀為:旗袍代表中國人謹慎矜持的民族性,裸體代表西方人的潑辣開放。 畫中女子從傳統倫理中豁了出去,卻在西方的畫景中注入了一份拘束;她既中國亦西方,既古典也現代。這些對比矛盾,為她的彩墨語言,提供了無限的張力和魅力。


圖三

祼像在西方,從古希臘開始,便是純潔完美的象徴,藝術作品以裸女的豐潤,去歌頌生命的愉悅。反觀中國傳統,因為儒道佛的教化,女性身體的裸露,一般不會在生活或正統藝術上出現。玉良一下子從封建的世界,走到開放的法國,要協調心理上的環迴轉折,一定是毫不容易。她筆下的祼女,躺著坐著蜷着,都呈現了一點點的不自然和沮喪。可這幅畫裏的水墨點線運用,純熟流𣈱,配合竇加(Degas) 式的女性私密埸景,題材技巧配搭,自成一格,確是中西融合的上佳例子。可惜的是,畫中的女性,失去了內涵,更被剝奪了個性而淪為一個被觀賞,甚至偷窺的對象。古今中外,女性在社會的身份以至肉體,在不同的形式或稱謂下,總是失去了自主,而被壓抑玩弄。這方面,對耿直自強的玉良來說,感受一定是比任何人都深。作品中所反映的,有多少是玉良內心的沉吟和掙扎,有多少是她對生活現實的妥協,我們無從考究,也大概並不重要了。


玉良的藝術語言裏,所裝載的曖昧性和複雜性,香港人大概特別能夠感受到。我們受英國統治多年,傳統文化受西方價值觀衝擊,影響深遠。旗袍所隱藏的象徵性和多元性,也體現於五六十年代,本地長衫的風景中。玉良的故事,再次牽起我們無限的想像和感嘆。


參考書籍:


•《巴黎丹青——二十世紀中國畫家展》(香港藝術館編製 ,2014)

•《潘玉良畫 》(台北市國立藝術博物館出, 1995)

•《魂兮歸來——還原潘玉良》周昭坎 (收藏家出版社,2016)

• 劉海粟:〈女畫家 潘玉良 〉,《藝術家》總號第163期 1988年12月藝術家雜誌社

• 蔣勳 :〈雙玉〉 (常玉、潘玉良紀念特輯),《雄獅美術》第296期 (1995年10月)

• 李桂芳:〈從潘玉良自畫像談女性與身體的鄉愁〉,《歷史月刊》第218期 (2006年3月) 頁26-34。

• 石楠《畫魂-張玉良傳》(北京,1983年)
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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